关灯
护眼
    迟雪六十一岁那年,为解凛张罗六十岁的酒宴,请来了邻里街坊好几大桌人。

    彼时时韫已然回国,在北城一家三甲医院做外科医生——旁人三四十岁才企求得到的机会,她二十八岁已经得到,亦算得上是年轻有为。只是请假却实在是件难事。她因此连去年过年期间,从除夕到初五,也都几乎全在医院度过。

    这次还是提前了两个月和院里申请,才终于拿到了难得的一周假期。

    等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沈家村,迟雪已在村口等候多时。

    见她手里大包小包,聊着天的空隙,已顺手接过所有行李,一手拖箱,一手拎包,她抢都抢不过来,最后只得这么“两手空空”、一路走到自家的小院。

    也是走进里头一看,才知今天为什么父亲竟没有过来接她——原是在院子里晒太阳、倚在躺椅上睡着。家里养的狸花猫窝在他脚边,也睡得很香。

    迟雪不忍吵醒他,因此拉着女儿、脚步悄悄。

    于是解凛便就这样,在冬日的阳光底下睡了个好觉,一直睡到晚餐前夕,被菜香勾起馋虫,这才慢吞吞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女儿在他旁边看书。

    想也知道,八成是被她妈妈赶出来的,笨手笨脚,又不会做菜。

    见他醒来,时韫笑着扭头,说爸,看你睡得好,都不忍心吵醒你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看着她的笑容,不知想起什么,却有一瞬的愣神。

    末了,还是迟雪从厨房探头出来,喊父女两人吃饭,他这才回过神,在时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一家人吃着饭,席间迟雪问及女儿的男友怎么没来,时韫只推说是工作太忙,说宋家的那个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,他们一群儿孙只好轮流去照顾,过年期间正好轮到宋引杰,也就没让他跟来。

    解凛却似慢了一拍,有些惊异,说:“宋引杰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他追你,我倒是听你妈妈提起过,什么时候在一起的?”

    “就上个礼拜,他在我医院门口撒第六回花了,”时韫无奈地揉揉太阳穴,“我想着,他能做到这地步,也的确够给我面子了,就在一起试试吧——不在一起试试,他也不知道我们有多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。

    迟雪听得失笑,侧头去看解凛。

    两夫妻无奈地对视一眼,却终究都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毕竟。

    时韫长得像妈,性格脾气却像她爸,是如出一辙的一根筋到底。

    而只要能走出去,哪怕只是一点点,也比永远只在画地为牢的圈里过活要好。

    他们谁都不再提及当年时韫匆匆回国时的撕心裂肺。

    正如他们也不会再一遍又一遍地向时韫解释,当年为什么配合怀远撒谎,为什么把他提前拍好的视频当做“现在时”来欺骗她他还活着,为什么让叶氏迟迟不发讣告、只等到她顺利毕业,才宣告他的离开。

    说到底,只因为他们所有人,都曾那么恳切地想要保护她的人生免于惊苦。

    但命运总是如此。

    难免会有遗憾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时韫久违地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梦里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孩,在学校门口等着梁怀远来接她回家。

    一路上,她如旧在他面前吹牛“画饼”,说以后会成为超——级伟大的医生,把所有让人痛苦的病都治好,而他只是听她说,不反驳也不否认,话到末了,才忽然微笑。

    是很温柔又很欣慰的笑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会努力等那一天的。”

    “哥,是你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在我成为大医生之前就……那个了,那我就不当医生了。”

    “半途而废?”

    “倒也不是——”

    她急忙否认。

    可想了半天,最后也只是小声地、有些苦恼地补充:“因为……因为如果我真的成了那么厉害的医生,治好很多病人,但是唯独来不及治好你,我会觉得……很不平衡呀。真的很不公平。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做医生,却救不了我最想治好的人呢?”

    她在他面前,胡言乱语很多,妄语不少。

    可原来他每一句都记住。

    所以,才会在意识到死亡已经到不可逆地步,心脏衰竭令他不住吐血、无法正常呼吸之后,从容地安排好了一切,与所有可以告别的人告别,而唯独选择了对她沉默和隐瞒——又或许,在他心里,他们机场分别的那一面,那沉默的一眼,那句“再见”,就是唯一的告别——

    因他绝不能成为她人生路上的阻碍。

    不能成为她梦想折断尾翼的那份外力。

    哪怕是以爱的名义,也绝不可以。

    时韫在毕业典礼后匆忙回国,急于确认官网讣告消息的真假,甚至几次致电叶氏的工作人员,语气凶狠地要求他们不得传播虚假消息。

    但所有的坚强,在她赶到沈家村,看到同样泪眼涟涟等待她的母亲时,都终于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她只是来来回回地问她:“为什么要瞒着我呢?”

    “怎么能瞒着我呢?”

    她已经从父母的态度里知道了自己想问的答案,却始终拒绝去看他的墓碑,拒绝承认他的死亡,直到解凛沉默着坐在痛哭的她身旁,许久又许久,他交给她一封信。

    黄色的信封已然有些卷边,但封口依然完整。

    时韫却难得与父亲僵持,不愿意伸手接过。

    末了,解凛索性拉过她的手,将信封放在了她的手里。

    “你哥哥很疼你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但是时韫,这世界上的很多事,往往是不能随心所欲的。他只是比你更早地清楚了这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是你哥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时韫,一开始是,到最后也会是。你明白吗?”

    他毕竟是做过警察的人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无法认清脸,就习惯于靠肢体动作和习惯来辨别人、乃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

    也因此,尽管迟雪对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无所察觉。

    但他又怎么可能对女儿的心情一无所知——

    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。

    他有自己的私心,也有自己的底线。

    如果故事越过那条线而无所控地发展下去,指向“引狼入室”又或是“农夫与蛇”的结局。难保他不会出面,亲自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发展。

    只是在此之前。

    这一封信,那天竹林里的深深鞠躬。

    梁怀远已经给了他确切的回答。

    所以此刻,他亦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,便起身拉着满脸惊愕的妻子离开,给她留下了只属于她的空间。

    而时韫在颤抖的痛哭中读完了那封信,把那封信按在心头。

    起初她只是很小声、很小声地哭。

    到后来,那哭声却变成嚎啕,变成毫无美感毫无章法的哭喊——

    任山林之间,惊起飞鸟。

    泪湿衣襟,悔恨如江河。

    *

    【时韫:

    我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你也许已经毕业,也许已经成为一名医生,恭喜你,你完成了自己人生志愿的第一步。只是距离“最伟大”三个字,未来也许还有很长很艰辛的路要走——当然,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。

    但很遗憾,这段路,我也许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。

    我名下的所有财产,都已经通过律师公证,会在我死后过到你名下。

    我想你毕业后,很快应该就会有律师联系你。不要耍小性子拒绝,不要为难律师,收下吧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很抱歉,那个晚上我说了不够谨慎的话,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解释,但是,我想,如果真的要解释清楚,就不得不否认。可全盘否认也无法让它成为纯粹的真话……我从不知道我的语文竟然学得这么差,所以才词不达意,但……你会懂的。

    总有一天你会懂的,时韫。

    这世上,父母之爱,男女之情,朋友之谊,每一样都弥足珍贵。但在这些感情之外,一定还有更独特的,深刻的羁绊和感情。也许那不是你想要的,但是,我们之间,那段羁绊始终都在。

    我不在你身边,但还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,地上的蚂蚁,海里的游鱼,海上的飞鸟,用另一种方式陪伴你。

    我知道你性子急,但这一次,一定不必着急来见我。

    你知道吗?我从前最大的愿望,是能够变老,活到八十岁。

    而现在最大的、也是最后的愿望,是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。

   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,哥哥一定都能一眼认出你。

    所以,不要着急,慢慢地,好好地活吧。

    怀远

    绝笔】

    *

    解凛的生日就在年关附近。

    过了生日又过年,邻里街坊都来送礼。

    是以过完年,不说腊肉香肠挂满墙,连后院的鸡仔都被喂肥不少。

    住惯了大城市的时韫却哪里见过这场面?

    院子里天天都是打牙祭的街坊和熊孩子,一开始她还十足不习惯,被吵醒起床就生闷气——是到后来,才慢慢品出淳朴的兴味来,和小朋友都打成一片。

    二十七八岁的人了,天天带着一群小孩漫山遍野跑,钓鱼捉鸟玩了个遍。

    直到院里频频电话来催,说七天假期已经到头,她不胜其烦,这才收拾好行李动身。

    临别前,迟雪还不放心,又不知从哪找出来个大行李箱来,给她装了满满一箱子的腊肉和特产,连自家种的菜也拾缀过来。时韫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,手里还提着附近邻居给的“临别礼物”,在次日早晨踏上归程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。

    其实迟雪和解凛坐在村口的小巴站前,还默默目送了她很久,很久。

    迟雪的眼圈红透。

    就这样读懂了当年老迟在火车站拉着她的手迟迟不松、满眼是泪的心情。

    这一生,不过是从不回头的人变成目送的人,直到不回头的人无处回头,目送的人不再目送。

    一甲子的时光,也不过如此幽幽逝去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她抱着自家的狸花猫,坐在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。解凛洗完碗,见她还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,于是端了杯热茶过来给她暖手。

    两夫妻并肩坐在积了一指厚雪的院里。

    雪已停了,寒风却瑟瑟,他给她披上衣服。

    迟雪却突然问他:“解凛,你说来年开春,我们在院子里种一株玉兰怎么样?总觉得现在院子有点太空。”

    “我吧……有点怀念了。突然有点怀念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我想,这一辈子怎么就过得那么快呢?我总觉得,我好像还是十几岁一样,一直都在十几岁,好像一抬头,喏——你就在那个玉兰树上头,像这样,抱着猫,然后对我说——”

    【让开一下。】

    【猫偷溜上来了,结果不敢下去,我得抱着它。】

    她还能想起那个满脸是汗、困窘却不掩眉眼清俊的少年。

    想起他校服衬衫上被浸润的玉兰花香,他走过她身边,目不斜视,她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他。

    那一眼的背影。

    从十六岁到六十岁,她记了那么多年。

    解凛却疑惑:“什么玉兰花?猫……那个时候的猫吗?”

    他果然不记得那次滑稽的初遇了。

    所以啊。

    “算了,还是现在好。”

    她久久地看着他,突然又笑:“那个时候,你永远只看我一秒钟——就一秒,然后你就不看了,你就挪开眼睛——我都常常觉得很受伤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当时心里总想,难道我就那么不好看吗?为什么都不愿意认真看看我,打量我一下呢?其实也是因为这个,所以高中毕业之后不久,我就拿着攒了好久的钱去做近视手术了。”

    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弄巧成拙吧。

    毕竟,那时的她又哪里能想到,正是因为摘下眼镜,反而摘下了他辨认她的最直接证据之一。

    命运总是这么爱捉弄人。

    但还好——如今,他终究是这样坐在她身边了。

    “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过你不好看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“知道、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而她笑着倚在他肩上,又调侃说:“如果觉得我不好看,就不会娶我了吧?”

    “不好看也会娶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真的觉得我不好看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但,怎么好看也不是,不好看也不是?

    二十五岁难倒他的问题,六十岁还能难住他。

    解凛眉头紧蹙,默默低头思考最优解。

    “为老不尊”的阿雪,却在此刻默默侧过头来,轻轻亲了他一下。

    “算了。”

    她说。

    “现在想想,其实有什么好纠结的?反正无论多好看的人,老了以后也会变得不那么好看。你好看的,不好看的样子我都看过了。但,你变老了我也还是爱你,解凛。同样的,我想你也这么爱我吧。”

    她是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一点。

    所以才能够撑过最难熬最无助的那段时光,所以这三十年来,无论什么境况,无论怎样田地,她都坚定牵着他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