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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五十四岁这一年,迟雪带着解凛四处寻访名医。

    他们去过北城沪城,也曾远赴欧美。

    但是归根结底,对于他的旧伤复发和身体所爆发无可抑制的疼痛,几乎所有的医生,最终给予的方案都只是保守治疗,以最大限度地“延长生命”。所有人都安慰她,只要用医疗手段介入,住院接受疗养,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他的疼痛症状。

    在这之中。

    却只有一名早年和老迟曾有过私交的、好心的老中医,临走前又拉住她,和她坦诚地聊了聊,说你先生的情况,的确不太乐观。

    “人的身体就像海绵,小迟,运气好,锤烂压扁都还能摇摇晃晃复原个大概样子,但是实际上内里已经千疮百孔,里面的结构已经改变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样子啊、身体啊,的确看起来比很多我诊断过的同龄人都要好。但是我看了你给我的报告,也摸了他的脉,我想他的病根,应当是出在十几年、甚至几十年前吧?你应该心里也有底——毕竟,旧病难愈啊,到底为什么难愈,原因就在于年岁太久远,日积月累下来,他的脏器、各器官的衰老已经不可逆,你可以用外力去减缓这个过程,但是既有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。”

    虽是私下的闲聊。

    后来却一语成谶。

    解凛此生,曾三次中弹,身上共十九处刀伤,六处贯穿伤。

    少时,他可以浇酒烧针消毒,眼皮都不眨地缝补伤口,但年过半百时,当初遗留下来的各种仓促旧伤,却都一个接一个地复发。哪怕左手截肢后,肺部、左心室和右腿遗留下的旧伤仍然昼夜不息地折磨着他。

    那时节,迟雪在医院陪床。

    偶尔半夜惊醒,下意识去看病床上的解凛,总会发现他也还没睡,就睁着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,额头上全都是汗。

    她想伸手去拉亮灯,却被他拦住。

    黑夜里,他只是默然凝望着她,许久又许久,末了,他说:“阿雪,让我出院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别说傻话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最后的时间也是在医院过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这一辈子,我都很讨厌医院,因为我在这里,眼睁睁看了太多人离开。小时候,我在这里送走了我的父亲,长大了之后,也是在这里,我送别了队友——我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被送别的那一个,不想有一天也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。”

    他说这几年,我们已经走遍了中国,去了很多地方,国外也去过,没有什么遗憾了。我想和你找个小房子,我们去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,就慢慢地变老,慢慢地走完这最后一段路。

    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的“任性”。

    而作为妻子,作为爱人,作为他此生唯一的伴侣。

    迟雪唯一能为他做的,也只有满足他这一次的任性。

    也因此,同样作为医生,她反而不顾医生的阻拦,结束了医疗的外部干预,结束了他痛苦煎熬的配合诊治过程。

    她带他去了自己养母的故乡,那个无数次听母亲描绘过的湘南小城,他们在那个名为“沈家村”的小村庄里买了一栋空房。

    村民都姓沈,在这还未被彻底开发的山林之间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。

    又因民风淳朴热络,在他们搬来的第一天,听说她是沈蓉的女儿,还自发给她们办了三桌“乔迁宴”。

    尽管政府已帮忙通了水电,但这里的村民还是习惯早晨去山上担水捡柴,迟雪最初以为解凛会很不适应,但事实证明,从乔迁宴过后的第一天,他仿佛就融入其中——甚至比她这个“沈家女儿”还要快,跟着村民学砍柴,学钓鱼。

    哪怕只有一只手,很多家务活和重活,他依然干得利索。

    只不过在钓鱼这件事上,却实在是“僧多肉少”,有时一整天也钓不上来一条。

    他却耐心十足,每每坐在溪边坚持。

    她也不扫兴,就坐在旁边看书或洗衣、默默陪伴着他。

    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病痛和死亡的旧话题。

    尽管偶尔半夜他仍然会痛醒,但冷汗涔涔间,也只是将她抱紧。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他低声安慰说:“阿雪、没事,我只是做了个噩梦……没事。”

    日子就这样,被一个接一个的“善意谎言”盖上安稳的外衣。

    以至于有时迟雪甚至会突然恍惚一下,觉得那些焦心的日子,似乎也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,现实里,解凛还是健康的,无所不能的,在任何时候,任何地方,他依然如他自己所说,为她撑起一个平凡温馨的家。m.

    于是他们“躲”在避世的小村庄。

    烧柴火灶,泉水煮茶。

    下雪天厚雪压垮天线,解凛搬个梯子爬上房顶去修,她在底下看,着急起来,喊着“不看电视也没什么,不看了不看了”,结果喊声没撼动他,倒是惊动邻居。

    一群男男女女,不是跟着爬上梯子去帮忙,就是安慰她这点小事不要太担心。

    后来天线果然顺利修好,为了感谢邻居,她切了自家的腊肉送到各家,结果每家每户都有“回礼”,最后索性都聚到一起,一群人围着一桌好菜,看了出热热闹闹的春节晚会。

    解凛被勒令禁酒,只能以茶代酒,成了一群人里“最独特的风景线”。

    倒是迟雪被气氛感染,也跟着喝了几杯,喝到微醺,脸上发热,遂站起身来到屋外去吹风。看调皮的邻家孩子满院跑,看他们呼朋引伴堆丑丑的雪人,恍惚也看到多年前的自己。

    正出神间。

    篱笆围栏却忽然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她循声看去,是头发都被雪花染白的青年,裹着羽绒服和围巾,他只露出上半张脸,看向她的眼睛却是微笑着的。筆趣庫

    他喊她:“阿姐。”

    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来拜年的小远,转达了身在北城脱不开身的时韫的祝福。

    小姑娘在视频电话里委屈巴巴,说护照出了点问题,机构的中介老师怕出问题,让她留在北城“随时待命”;再加上她之后还需要给那边的教授再去邮件解释、赶毕业论文等等,万般无奈之下,也只能这么隔空和家人过年了。

    “不过等我顺利出国,一定好好念书实习,等我回来,肯定就变成医术高明的大医生,到时候不管什么病都被我治好!……爸爸,听见没有呀?”

    “听见了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雄心壮志,满眼真诚。

    又有些别扭地闪躲眼神,瞟了眼在镜头里当背景板、正在和邻居们寒暄的梁怀远。

    那一年,解时韫二十二岁,梁怀远三十五岁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解凛却带着梁怀远,两人有意避开迟雪,去山上捡柴担水。

    等迟雪和邻家大姐织毛衣、织着织着开始犯困,才想起来这俩人怎么一上午都没见着人,正回家去找,却发现小远放在房间的行李箱不知何时已搬走,被子亦叠得方方正正,仿佛没人来住过似的干净。

    正疑惑间,解凛却又拍拍她背、突然从她身后出现。

    “小远呢?”

    她当下问他。

    “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怎么这么匆匆忙忙的?”

    “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了,也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与她的一头雾水不同,解凛的表情语气,却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
    停顿良久,这才淡淡补充一句:“他让你不要担心,关于时韫的事,他都会安排好。”

    “出国的事?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他并没有告诉她,那孩子这次过来,其实是专程来告别的。

    正如他也没有问那孩子,所谓的安排好究竟是怎么安排好,他只是代替时韫,从梁怀远手中接下了一封信。

    而清晨的竹林中。

    梁怀远亦只是向他深深鞠躬。

    【我一直都知道,我父亲做错了事,是非常严重、无法被原谅的事。小时候我不懂,长大了却没办法自己欺骗自己。】

    【所以我也知道,我这一生是需要赎罪的,只是我的身体没有办法支撑我走到最后……我尽力了,但,真的只能走到这里了。】

    【多谢你和阿姐这些年来的照顾,多谢你们,愿意给我这个机会。】

    【我想,我已经没有……遗憾了。】

    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