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    但她的情绪似乎无法通过表情或声音传递给对方。

    相反,沉默是危险的暗号。

    解凛眉头紧蹙,左手背在身后。

    握紧又松开。

    在等待对方回答的间隙。

    借着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线,他又无声打量着面前人:

    长发披肩,没有烫染痕迹。

    以桌高为标尺,身高在164-166上下。

    身上没有项链、耳环、戒指等任何装饰。

    没有肉眼可见的胎记或疤痕,没有习惯性的口癖和肢体动作。

    简而言之。

    所有无法短时间内参考判断的个人特点在一个人身上重合,对他来说简直是“天生宿敌”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于是索性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。

    这次问得更加直白。

    不料话音刚落。

    压抑的气氛之下。

    响亮的手机铃声却仿佛掐准时间响起。

    如送救兵般。

    迟雪搁下笔,毫不迟疑地将电话接起。背对着他。

    却听电话那头传来同事略显焦急的声音:“你还是赶紧来医院一趟吧!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总之你爸也是倒霉!那个病人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毛病,听那边的护士说,你爸给他代缴费,他知道之后非要闹到住院部让人退钱,说不要你爸的钱。最后两个人在缴费处那吵起来——你爸拖着他走让他别惹事,还没走到门口,就台阶那,他一推,把你爸直接给推倒了。”

    迟大宇算是晚婚晚育。

    四十多岁,才得了迟雪这么一个女儿。如今虽看着身子骨健朗,可到底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。

    而老人最怕的就是磕碰。

    迟雪闻听这消息,当即白了脸。

    挂断电话后脑子还嗡嗡响,一时也来不及和解凛解释什么。

    只能将开好的药简单装好,鬼画葫芦般写了用药标准和医嘱一并交给他、送人出门。便又换了鞋和干净外套,打了车赶往医院去。

    心急如焚之下。

    连平时再熟悉不过的医院,进去都险些迷了路。

    还是同事好心过来领她,这才顺利到了父亲所在的急诊科外——至于为什么坚持不住院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个医生,我还能不知道吗。”

    迟大宇一看她脸色白成那样,知道自己吓到了女儿,忙又把人拉过来安慰:“也就这腿崴了下,你看着肿老大,其实骨头没事。我休息休息就行了,咱家里就开诊所的,何必在医院花这冤枉钱。”

    迟雪眼圈都要红了:“那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怎么也不回?”

    “这我知道,”结果迟大宇还没说话,旁边的热心同事便插嘴道,“我刚过来找叔叔,他都在这杵着拐睡着了,旁边人来人往都没吵醒他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迟大宇被人掀了老底,忍不住尴尬地轻咳两声。

    还要给自己解释两句。

    正值此时,在外头抽完烟回的麻仔却恰好向这头走来。迟雪看见他,当即起身迎上前。

    一向温和寡言如她,此刻竟也显出几分凌厉的怒意来。

    “麻仔。”

    她一把拽住他手。

    “我们家是有做什么事对不起你,还是你对我们有意见?”

    麻仔被她问得一怔。

    眼神下意识落低,看向她紧扣他手臂的纤细手指,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。

    然而也只一瞬。

    迟雪一句“你有任何不满可以跟我说,你为什么要动我爸”,瞬间激起他滔天怒火。冷不防的,便把她手重重甩开。

    “你还问我?!你爸爸就是老不羞,六十几岁的人了,对我妈什么心态你以为我看不明白?他都不要脸了我还干嘛尊敬他。还有你……你,”他说,“你嫌贫爱富。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就嫌贫爱富了?”

    迟雪气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嫌贫爱富我会过来看你,会让你有事可以找我帮忙?我嫌贫爱富我会帮你在保险公司那边说好话?升米恩斗米仇也不是这么算的!我们年轻点的,有些磕磕碰碰我都尽可能理解,可你推我爸是什么意思?!”

    “小雪、小雪。”

    迟大宇见她难得发怒。也知道她是关心则乱。

    又咬牙杵拐上前来,想着把两人先分开,把迟雪往自己身边拉,嘴里一个劲咕哝着:“你别跟小孩计较,爸爸知道你脾气是最好的,这,只是吵起来了没控制住情绪嘛,爸也没有什么大事。”

    “爸!”

    “何况这里是医院,到处都是你的同事,”迟大宇压低声音,“不要和人家吵,影响不好。咱们也是一片好心,人家不当回事是他的事,但我们还是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是要什么?!六十多岁了为老不尊,一个死了老公一个死了老婆,最好勾搭一起是吧?”

    麻仔突然冷笑着开口:“你自己糊涂,别把别人都当傻的!我可看得一清二楚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。

    犹如一团火直冲天灵盖。

    迟雪窝了一肚子的气、愤怒不满,全都化作迎面而去利落的一耳光。

    “啪”一声。

    麻仔的脸被她打得歪向一侧。半天没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迟雪也不让迟大宇拽,示意同事把父亲扶开,一贯好脾气如她,又猛地拽过比她略高半头的麻仔衣领。

    “你给我听好了!”

    她眼圈都是红的。

    “我十七岁就没妈了,这十年,我爸为了养我、供我上学念书,省吃俭用,一分钱都不敢乱花。但听说你妈出事,他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一万五,今天又过来给你交了两万!这些钱你以为是天上掉的吗?全都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的!就是打发给叫花子,还能听见一声响,叫花子还会感恩戴德磕两个头,你呢?!你的良心被狗吃了?!”筆趣庫

    “我不管你妈和我爸是什么关系,这是他们之间的事。等你妈醒了,要怎么样随便你,但你别一副你为了你妈付出多少多不甘心的样子!我问你,从你爸爸走了之后,你回来看过一次她吗?你知道她腿疼到下楼都痛、从你家到我家这么点距离,她要挪一个小时吗?!知道为了给你省钱,她手术都不愿意做吗?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!”

    她气得整个人都在打哆嗦。

    别说同事,连老迟都被吓到。

    似乎还是人生里头一回,见到温吞乃至有些软弱的女儿,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。

    也是人生里头一回。

    知道不善表达、遑论开口说爱的女儿,其实心里——她心里什么都知道。

    相依为命的这些年。

    辛苦又艰难的这些年。

    “还有下次,我真的会报警抓你的!”

    迟雪说。

    语毕,松开对方,她转身和仍傻眼站在原地的同事说了声“谢谢”,便又去搀扶父亲。

    “我们走。”

    如小时候父亲总牵着她的手一样。

    她也牢牢地把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让从前总觉得像山一样的父亲,也能够在她小小的“翅膀”底下,得到小小的“庇佑”。

    亦是这一夜的不欢而散过后。

    迟雪拒绝再去探望黄阿姨,也拒绝再和麻仔有任何接触。

    后来的好机会,其实都在医院凑巧碰见,迎面看到,她也全当不认识对方,至多是淡淡点个头,便任由对方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用迟大宇的话来说,即,自家女儿看着温柔和善,倒是真的把“护短”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。

    但对外人强硬归强硬。

    到解凛那边,却反而因为她逃避问题的态度,似乎引起了他的警惕。

    接连几次,他们在她上班或是医院午休时偶遇,都能明显感觉到他对于她的防备。

    态度的冷淡无需以言语表明。

    只需要一个眼神,一个动作,她已然能够无奈地会意:或许他是把她当成了窥探他身份的不安定分子。再加“叶南生女友”这口黑锅牢牢扣下来,简直是永无翻身之日。

    她几次想要找他解释。

    却又总是临了打了退堂鼓。

    日子只得这么不尴不尬地僵持着过下去,有时她也安慰自己,其实能见到已经是万幸。解凛是个犟脾气,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当年那块差点阻拦他梦想的绊脚石、失约又失信的旧同学,或许还不如现在这个局面。

    他会当场甩脸搬走也说不定。

    然而时间久了,连老迟这个格外迟钝的老父亲也看出来不对劲。

    怎么自家闺女从前还偶尔能配合配合去相个亲——最后结果都是失败暂且不论,但起码让自己有个盼头。现在是对相亲一百个不乐意。

    偶尔空下来,还尤其积极要代替自己值诊所夜班,眼神看着对面望眼欲穿。

    是不是还旁敲侧击,让自己给对面那个“小谢”送点药、问候一下情况。

    反应过来这些表现背后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他的一颗慈父心,顿时是心如刀绞。

    “小雪啊。”

    失眠一整夜后,当天早上,迟雪要去上班,他就把人叫住。

    又语重心长地劝她:“两条腿的狗不好找,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满街都是么?女儿,咱们真的不能太外貌协会,尤其不能一个劲吊死在歪脖子树上。放弃了这一棵树,外头还大片的森林。”

    给迟雪听得一脸疑惑。

    又问他说所以呢。

    “所以,”迟大宇掏出那张迟雪早都忘了的照片——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执念,或许只是想要以此作为比较。指着照片上头叶南生的脸,老父亲又开始以过来人的经验劝她,“依我看,这孩子真的就挺不错的。看着会读书,脾气也不错。笑眯眯的。咱们过日子还是不能光看脸,要看……”

    “爸!”

    迟雪再迟钝,这时也终于听出他的话里有话。

    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,只得尴尬地扶额。抢照片又抢不过来。

    “我说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嘛?对面小谢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