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    虽说老街区停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,但选在这样的寒冬夜里,总归是有些刁难人。

    尤其没了空调,室内的气温亦很快骤降。

    湿冷的寒气从脚底往上一个劲窜。

    迟雪冷得厉害,却仍是怕老父亲回来时诸多不方便,没舍得上楼。

    只又拿手机当手电筒,在橱柜底下找了好一会儿备用台灯。

    折腾半天终于找到,打开看却才发现,储电只剩下两格多。

    亮度有些微弱不说,还时明时暗地晃眼睛。

    却也只能将就着用了。

    她叹口气,接着坐下看书。

    诊所里静得只能听到翻页的轻蹭声,没有关严的侧门,隐约能窥得外头簌簌落雪。

    一晃到了十一点。

    迟大宇却仍没有半点消息回复。迟雪不放心,只得又打了自己值夜班同事的电话,拜托对方去住院部看看。

    “对、是,”她边打着电话,又不安地摩挲着纸页,“我爸应该是六点钟左右就到了,结果之后四五个小时都没回我消息,你看方便的话,能不能去住院部六栋那边看看,应该是503。再帮我问下是什么情况。”

    “患者是叫黄玉对吧?”

    “嗯,嗯,是,麻烦你了。”

    她点头。

    得了肯定的答复。

    遂又起身,准备干脆关上门等。

    “谢谢啊,可以的话,问到之后回我一个电——”

    回我一个电话。

    她的手恰好碰到门把手。

    作势要往回拉,把侧门带上。

    然而竟忽有人从外使力。

    她力气没人大,顿时惊慌起来,下意识用更大力气、两手使劲合门。却又听到有重物跌撞到门上的声音。

    几乎是带着惯性,也把她向后撞倒。

    门亦因此阴差阳错关上。

    她再三确认门锁安好,这才稍安下心。

    站起身来,又在电话里向同事解释了缘由。

    正准备坐回原处。

    挂断电话,却再次听见侧门处传来极沉重的敲门声。

    不敢开。

    她面色凝重地看向那扇抖簌的小门。

    甚至唯恐是台灯泄出有人在的痕迹,又忙熄了灯。屏气凝神。

    外头的敲门声果然静了片刻。

    然而没多会儿。

    犹如上天刻意与她恶作剧一般。

    门外竟突然传来嘈杂的机车轰鸣声。

    间或又夹杂着年轻人吆五喝六的讨论声。

    ——她当然知道“来者何人”。

    老街区的经济已走了十年下坡路,条件好些、能搬走的家庭大多都早早离开,剩下的那些,多半都出于贫苦或鱼龙混杂的社会偏下层。而她本人,包括这群附近游荡惹事的少年自然都在其中。

    十来岁的孩子,一个个学习不好,歪门邪道却不少,多出没在晚上。

    因诊所是为数不多几个敢开到半夜的“门面”,而老迟脾气虽好,却绝不受什么逼交保护费的气,还因此和他们起过好几回冲突。之前甚至报了警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让他们安分了几天。

    怎么好死不死,偏就今天找上门来了?

    迟雪自知双拳难敌四手,只得装作诊所没人。

    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然而卷闸门紧接着便被人从外头用脚踢得砰砰响。

    不等她反应,又传来叫嚣声:“七叔是吧?死老头,人呢!”

    “之前不是骂我们骂得挺有劲的吗,现在不吭声了?!”

    “上回就是你这个老不死报的警吧?”

    “出来!别装死!”

    迟雪索性把手机的光都熄灭。

    催眠自己当听不到。

    听不到就无事发生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开是吧?”

    然而外头却完全不慌,竟然又齐声哄笑起来。

    不知是谁喊了一句:“拿撬棍来!”

    她瞬间心头警铃大作。

    果然,只下一秒,便听整片卷闸门乍然抖簌起来,底端吱呀作响。不到两分钟,左右两片的钩锁便被强行敲掉,紧接着外头“万众一心”——

    “划拉”一声。

    卷闸门被人整个提拉向上。

    手电筒的光照进来,在室内逡巡一圈,最后定在她脸上。

    她被晃得睁不开眼,下意识伸手阻光。

    然而这么一耽搁,来不及报警或上楼,领头的少年却已吹着口哨快步进来,一脚瞪在诊桌上,便来抓她的手。

    竟直接把她抓得趔趄起身。

    “原来死老头不在,‘小姐姐’还在。”

    他笑道:“长得倒是挺漂亮的。问题你刚才是聋了还是哑了?非要我们进来才开口是吧?”

    说话间,旁的少年也围上来,看着都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,视线四下打量着她,哄笑声不断。

    领头那个瞧着大些,但应该也不过十□□。

    见她绷着脸不发一言,声音里愈发带上几分轻佻意味,又作势去摸她脸,“还不说话?”

    迟雪把他手一把拍开。

    仍想平心静气讲几句道理,但对方人多势众,已然火速将她围在中间。

    不等她说话,那领头者又强行拽着她的手往外拖,绕过诊桌,往外头雪地上走。

    “来,哑巴姐姐,跟我们玩玩去。”

    “别害羞啊,你多大啊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真是疯了!

    察觉到对方是真的想把自己往机车那头拉。

    迟雪挣脱不开,一时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的,对着小孩手就是狠狠一咬。

    趁着对方吃痛松手,便又火速往回跑——然而旁边七八人已围成个圈,她一跑,仍如钻入渔网,被挡得严严实实。

    间或有手脚不干净的,甚至向她腰后趁机摸去。

    迟雪吓一大跳。

    反手就是一巴掌。

    “啪”的清脆一声。

    那被打的少年大概没料到她看着文静,打起人来力气一点不输男人。又听旁边伙伴捧腹大笑,笑他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”,登时红透了脸,一把将她推倒在地。

    眼见得就要将那一巴掌还给她。

    高举起的手,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拽住。

    他莫名所以地扭过头。

    骂人的话还哽在喉口,那人竟又顺势将他手拉向己方,紧接着一个肘击,猛地将他身体向下压!

    少年哀叫一声。

    根本来不及反应,电光火石之间,上半身已整个向后栽倒。

    顷刻间便后脑落地。

    若不是大雪够厚,眼见得就要见血。

    他那一群同伴显然都被来人的狠辣果决吓到。

    当即拉人的拉人,躲避的躲避。

    四周嘈杂声顿起。

    “他/妈的什么人啊!”

    “有病吗?老子泡个妞关你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没长眼睛?不识相是吧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而迟雪仍跌坐在雪地上。

    怔怔看向那面无表情扒开人群,向自己走来的男人。

    他的脸色极苍白。

    不是平日里那种肤色透出的白。

    而更类似于人至极痛时,连嘴唇都毫无血色的白。白雪落在他脸上,近乎消融于一体。

    他向她伸出手。

    说:“起来。”

    然而她握住他的手时才发觉。

    他的手也冷得吓人。

    仿佛在雪水里冻过一回。

    几乎没多想,原本伸出的一只手便变成两只手。她两只手都紧紧握住他,直到站起身来仍没有放——却并不是因为贪恋这点亲昵或暧昧。仅仅是因为想要稍微捂热他的手而已。

    而他没有制止。

    也没有看她。

    只低头盯着面前领头的那少年,冷冷问了一句:“你今年多大?”

    “什么大不大的,傻/逼吧,你是我爹啊这么问长问短——鬼才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少年嘴上仍在逞强骂人。

    脚步却颇从心地向后退。

    “我问你今年多大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他/妈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要让我问第三遍。”

    旁边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此时却竟都没有半点哄笑了。

    只怯生生地面面相觑。不敢走,也不敢抬头。方才被解凛按倒的那少年,悄然缩在同伴身后。

    而解凛沉默着等待,俯视面前少年。

    那少年肉眼可见的害怕。

    在一群同伴面前却仍要强撑。

    最后解凛上前一步——

    “十八!十八!”

    他顿时缴械投降。

    努力憋了又憋,仍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。

    一箩筐的话随即往出倒:

    “我都说了我多大了!你不要动手、不要动手!”

    “我哪知道这哑……这姐姐有男朋友啊?!我也很无辜好吧!”

    “我又没打她!”

    解凛:“……”

    说来也怪。

    其实他并没有用任何非常残/暴的手段。仅仅是用三秒钟为他们示范了如何放倒一个人。他甚至控制了力气,并没有伤到对方。

    然而。

    或许刀尖舔血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会给人带来戾气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抹不去的,无法自控的、令人在恐惧面前天然的感应。

    如果这是在三年前。另一个城市。他如此这般垂眼看人,对面想必不会止是打哆嗦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但他此刻所能做的,也就只是到此为止了。

    “十八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淡淡:“下一次再在这里看见你。小朋友,我会请你吃几年牢饭。”

    话落。

    迟雪忽感到不对。

    因那群少年望来的眼神,于恐惧间又带上几丝困惑。几乎是齐刷刷地看向这边——准确来说,是看向解凛——而视线往下。

    她于是也在困惑中跟着低头。

    便清楚地看见,血珠从他衣角滴落。

    起初是斑驳而不成片的鲜红色,到最后汇成醒目的一洼。他另只手捂住右腹,眉头紧蹙,然而那血仍不断向下滴落。

    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一群少年见状,瞬间默契地左右对了个眼神。

    趁此机会,当即作鸟雀四散,机车轰鸣声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仓皇。

    只一眨眼的功夫,如逃难般,已再见不着踪迹。

    只剩迟雪搀扶着身旁人。

    几乎作了他的拐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