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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【20】/晋江文学城首发

    秋高气爽,凤仪宫后殿角落种着的几棵桂花树,金灿灿开满花,空气中都弥漫着甜蜜馥郁的香气。

    “再高些,再高些!”

    空地之上,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与那鲜亮的彩色裙摆,一道越过那高高的朱墙。

    “娘娘,擦擦汗吧。”

    看着自家主子汗津津的红脸蛋,玉竹笑吟吟递上拧干的湿帕子:“您的脸都热红了。”

    云绾坐在石桌旁,接过帕子,笑眸弯弯:“许久没打秋千,今日可算玩尽兴了。”

    她拿帕子细细擦了擦脸,又扭头看向秋日阳光下那高高的秋千架。

    一袭丹朱色石榴裙的二公主正站在上头,随着宫人的推送,她恣意的笑容,比八月里的秋阳还要灿烂。

    年纪较小的三公主则站在一旁仰脸看,一会儿拍掌惊呼“哇,好高!”,一会儿又着急催促:“二姐姐,你快点,让我玩玩吧!”

    玉竹笑道:“二公主胆子可真大,竟荡得那么高!”

    云绾也目露惊叹:“是啊,我可不敢。从前在家里,我姐姐是最会打秋千的,就像一只燕子,飞来飞去,轻快又自在。”

    提到府中九娘,玉竹和玉簪对视一眼,都不敢接话,怕说多了惹起主子伤心事。

    好在云绾也就那么随口一提,转脸就吩咐她们:“去看看燕窝炖好了么,安乐和灵寿玩累了,刚好可以喝。”

    玉簪应道:“奴婢这便去。”

    刚转过身,就见宫女珍珠急急忙忙走了过来,玉簪眉头轻皱:“发生何事,如此匆忙?”

    “玉簪姐姐。”珍珠福了福身子,见云绾也朝这边看来,连忙禀告:“皇后娘娘,三殿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云绾愣了一下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三殿下?”

    珍珠点头:“是,三殿下和小桑子一同来的,这会儿正在前厅候着。”

    云绾轻蹙了下眉,心底嘀咕,她都派人把人参送去紫宸宫了,他还来做什么?

    不过现在人都来了,她也不好不见,眼角余光瞥了眼秋千架旁玩耍的两位公主,云绾淡淡道:“你将三殿下请过来吧,正好他两位妹妹也在,一起坐着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珍珠躬身退下,云绾将擦汗帕子搁在一侧,以目示意玉竹:“叫两位公主过来见礼。”

    不一会儿,二公主和三公主就停下玩乐,并肩走了过来:“三皇兄是来给云娘娘请安吗?”

    “应该是吧。”云绾示意她们坐下:“玩得这一脑门汗,都喝杯茶水,歇口气。”

    “云娘娘方才也玩的一身汗,这会儿脸还是红的呢。”三公主朝云绾娇憨一笑,又满脸羡慕道:“您本就生得白,一出汗就更白了,就像……唔,就像江南东道进贡的蜜桃,白里透红!”

    二公主喝着茶,险些没呛到:“灵寿,你这打得什么比方,胡闹。”

    三公主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:“本来就是嘛,云娘娘身上的味道也像蜜桃,香香甜甜的。”

    云绾被她夸得怪不好意思,红着脸道:“女大十八变,等灵寿你及笄,个子长高了,一样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三公主满脸期待,她才满十二岁,身形还是童女的清瘦扁平,是以十分羡慕姐姐们的婀娜曲线。

    “真的,我还会诓你不成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太好了!”

    如花的小娘子们说说笑笑,冷不丁一道清冽男声插了进来:“皇后娘娘这里好生热闹。”

    桌边三人闻言,齐齐循声看去。

    只见明媚秋色里,一袭苍黄蟒纹皇子服的司马濯负手走来,他容色如玉,树影斑驳洒在他肩头,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。

    三公主眨巴眨巴眼看着司马濯,鬼使神差的,又转过脸看了看云绾。

    二公主瞧见她这动作,投去个疑惑的眼神。

    三公主挤出个傻笑,总不好说,她觉得三皇兄与皇后娘娘就像是同一块白玉雕就的人儿,瞧着竟格外般配。

    司马濯行至桌边,拱手行礼:“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,娘娘金安万福,玉体康健。”

    云绾抬眸看向去,他生得本就高大,现下自己坐着,他站着,虽是行礼,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并未减少。

    “濯儿不必多礼。”她挤出一抹笑:“你身上有伤,快坐着说话吧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淡淡看她一眼:“多谢皇后体谅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二公主和三公主也都与他屈膝问好:“三皇兄安好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颔首:“两位妹妹安好。”

    说罢,众人一起落了座,宫人也奉上新沏的茶水。

    云绾扫过小桑子手中捧着的木盒,又看向司马濯,斟酌开口:“我想着你今日进宫奏答,陛下定然有许多话要问你,指不定要到什么时辰,便叫人将人参给你送去,你面完圣,正好带回府上。难道小桑子去迟了,竟叫你亲自过来一趟?”

    “小公公并未来迟,只是想到皇后娘娘待儿臣这份关怀,心底感激不尽,且这两个月,儿臣在外忙碌,未能来您跟前请安,现下回来了,自是要亲自拜见,以表敬意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摩挲着茶盏,嘴角噙着一丝温润的笑意,瞧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。

    云绾扯了下嘴角:“原是这样,濯儿有心了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端起茶杯浅啜一口,边打量着对面之人,见她面色潮红,还有一缕发丝黏在耳侧,仿若昨夜梦里的绵软模样,眸色深了深:“皇后娘娘很热么?”

    云绾一怔:“还好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放下杯盏,似笑非笑:“儿臣看娘娘的脸很红。”

    不等云绾作答,一旁的三公主接了话:“因为云娘娘刚才与我们在打秋千,发了些汗。”

    “噢,这样。”司马濯朝前投去一眼,果然看到桂花树旁的秋千架:“难怪我刚才经过宫道,听到有笑声传来,原来是妹妹们…和皇后娘娘在玩耍。”

    稍作停顿,他意味深长地看向云绾:“倒是没想到娘娘私下里这般活泼亲善。”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云绾觉得司马濯此次看来的目光更加放肆灼热,又掺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。

    总之,一如既往地叫她觉得不适。

    抿了抿唇,她尽量保持着镇定答道:“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还是那副温润笑脸:“也是,娘娘虽为长辈,但论年纪,与安乐、灵寿两位妹妹相仿,这般青春的小娘子凑在一块,自然投缘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我们与云娘娘可有话聊了!云娘娘待人和气,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。”三公主天真笑道。

    二公主则觉出桌上气氛有些微妙,捻了块糕点,不动声色转了话题:“只听三皇兄受了伤,却不知这伤是怎么受的?严不严重?”

    听到这话,司马濯才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二皇妹。

    石榴裙,飞仙髻,生这一张略显英气的鹅蛋脸,生母是徐昭仪,许的人家正是骠骑大将军霍家。

    “伤势算不得太重。”司马濯作出一副和善兄长状,简明扼要地将遇袭过程说了。

    大致是他准备离开晋城那夜,晋城州官设宴送别,刺客埋伏在回程的路上,一个不防便遭了暗算。

    说到箭矢如流星,满地尸体时,桌上女子们都面露惧色。

    “那凶手抓住了吗?真是胆大包天,连皇子都敢刺杀,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!”二公主眉头紧皱。

    司马濯抚着杯口:“刺杀者当场伏法,枭首示众。至于背后指使之人……”

    见面前几人都一脸期待等他答案,他稍作停顿,才道:“尚在调查之中。”

    二公主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,三公主则是悲悯看向司马濯的肩头:“皇兄可真是不容易,此番平安归来,可要好生休养。”

    见桌上唯独云绾并未作出反应,司马濯不由朝她投去一眼。

    云绾:“……”

    看她作甚。

    从她的立场,她压根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,或是表达多余的关心。若是太后姑母还活着,听说司马濯遇刺,八成还会鼓掌叫好,巴不得刺客那一箭射死他更好。

    云绾做不到那般嫌恶痛恨司马濯,但也做不到对他产生怜悯或是心疼的情绪。

    不过这会儿他直勾勾看着她,两位公主也在,场面功夫还是得做——

    于是云绾面上挤出一抹笑,看向司马濯:“灵寿说得对,你可得好好养伤,身子最重要。”

    还真是敷衍。

    司马濯眼神轻晃,微笑应着:“是,谨记皇后叮嘱。”

    接下来,二公主和三公主又问了司马濯一些晋城之事,桌上气氛倒还和谐。

    云绾暗暗庆幸,还好今日两位公主在,不然就她和司马濯独处,大眼瞪小眼,她可受不住。

    不曾想这念头才起,便有宫人寻来,说是徐昭仪头风发作,请三公主回去。

    三公主一听,面露担忧,急忙要走。二公主又与她是一道来的,索性也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人家生母身体不适,云绾自不好再留,只得命宫人将熬煮好的燕窝盛好,给她们带回去吃。

    待宫人将食盒拿来,云绾忍不住拿眼睛斜觑着一旁安坐的司马濯,见他半点没有告辞的意思,心底不禁嘀咕:这人也忒没眼力见?两位公主都要走了,他还留着作甚?

    “我送送你们。”云绾从石桌起身。

    两位公主客气:“不劳云娘娘相送,您留步。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总比坐在那边和三皇子木头对木头好。

    不曾想她这边才提步,桌边的三皇子也起身:“我也送送两位妹妹。”

    两位公主霎时更客气:“三皇兄身上有伤,还是坐着歇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云娘娘,三皇兄,你们坐吧,下次有机会再聚。”

    话说到这份上,云绾只好止了步,站在长廊旁那棵松树旁,目送着二公主和三公主。

    司马濯也停下步子,在她身后半步站着。

    三公主走过拱门,随意回头看了眼,只见明净天光下,那静立在松树旁的两人,如玉皎洁,好似话本里走出的才子佳人,格外赏心悦目。

    “看什么呢。”二公主见她扭着脖子愣神,皱眉提醒:“走路不看道,仔细摔跟头。”

    “没,没什么。”三公主回过神,笑嘻嘻挽着二公主的手道:“只是觉着,同样都是父皇的孩子,怎的三皇兄能生得那般好看。小娘子里,皇后娘娘属我见过最好看的,郎君里,便是咱们三皇兄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。”二公主道:“宫里都说,三皇兄生母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!”

    “是么?二姐姐快与我说说。”

    两位公主说着话走远了。

    云绾慢慢收回目光,一转身,便见司马濯站在身后不远。

    她脚步猛地往后退,警惕地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此刻宫人们都隔着一段距离站着,司马濯捕捉到她那真实流露出的戒备,黑眸眯起,以只有俩人能听到的低声道:“皇后很怕我?”

    云绾捏紧衣袖,强装镇定地看他:“本宫为何要怕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怕的话,为何每次见到我,都像个刺猬似的?”

    触及他戏谑的笑,云绾眼睫颤了颤,而后板起小脸:“三殿下,这是你与本宫说话的态度?”

    “不叫濯儿了?”

    司马濯笑意愈深,然而那份笑意未及眼底,便显得讽刺意味愈浓:“我还当你能一直装着那副端庄慈爱的嫡母样子。”

    这不客气的话叫云绾眉心一跳,她诧异地望向眼前之人,满脑子都是——

    他今日是吃错了药么。

    是,她的确是在装,可他不也是么?之前装出那副兄友弟恭、孝顺恭敬的模样。

    若说先前,云绾对太后姑母的话还存了些犹疑,这会儿见到司马濯的言行举止,彻底信了他就是个黑心狼崽子。

    “本宫看三殿下大抵是累了,净说些本宫听不懂的胡话。”云绾皱眉,不愿与他多费口舌,转过身:“时辰不早了,本宫乏了,你也退……啊!”

    她话还没说完,司马濯忽的上前一步,同时伸手朝她面门而来。

    云绾脸色一变,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动手,身子连忙朝旁边躲去。

    下一刻,手腕突然被拽住。

    云绾乌眸圆瞪,不可置信看向那高大的男人:“你…你放肆!”

    光天化日之下,而且是在她的凤仪宫,他莫不是疯了不成?

    一旁的宫人们见到这边动静也都吓了一跳,急忙上前:“娘娘。”

    唯有司马濯脸色不变,看着她那缤纷变化的小脸,语气冷静:“别动。”

    云绾:“……?”

    她眉头皱得更深,看着他依旧伸来的手,嗓音发紧:“是你别动才对!快松开我!”

    司马濯伸向她鬓发的手停住,眉梢一挑:“真不要我动?”

    云绾刚要说话,便听他继续道:“再不动手,你头上那只松毛虫就要掉进衣领了。”

    松、毛、虫!

    到底是小娘子,一听到身上掉了只虫,方才还故作严肃的小脸霎时变得苍白,手忙脚乱叫起来:“快,快把它拿开!”

    司马濯本想再笑话她两句,见她眼里有了泪,真吓得不轻,也敛了笑,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肩:“都说了别动。”

    云绾这下也顾不上什么身份恩怨,乖乖站着,一动不敢动,只嘴里急急催着:“快点快点!”

    她最怕虫了,尤其是那种长满毛软趴趴的爬虫。

    司马濯折了段小枝叶,伸向她的鬓发,轻轻那么一掸,虫子就被打飞。

    “好了么?”云绾紧张地问,眼前是男人宽阔的胸膛,离得这样近,她能清楚闻到他身上沉雅的檀香味道,随着他周身的热意将她笼罩。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司马濯低下头,看到她那蝶翼般卷翘的睫毛和颊边那细细小小的绒毛,喉头一动,那个“了”到嘴边,换做一句低低的问:“就这么怕虫?”

    “谁能不怕虫。”云绾梗着脖子站着,眼圈都有些红:“到底好了没呀。”

    倏地,一道肃然的声音陡然传来:“皇后娘娘,三殿下!”

    一袭松青色宫服的金嬷嬷气势汹汹走了过来,大有老母鸡护崽的风范,直接上前横开两人之间的距离:“三殿下请自重!”

    又侧过身,关切问着皇后:“主子,您没事吧?”

    云绾看到金嬷嬷像是看到救命稻草:“嬷嬷,快看看我头上有没有虫。”

    金嬷嬷一愣,正要踮起脚察看,便听司马濯懒声道:“别怕了,我已将那松毛虫甩走了。”

    他虽这样说,云绾却是不怎么信他,低头让金嬷嬷检查过,确定没有了,这才长长松口气。

    转念想到自己方才慌张失态的模样,雪白的脸颊不禁发烫,尤其抬眼看到司马濯勾着唇,似笑非笑看着她,愈发羞愧难当。

    看到她出丑,他一定很高兴吧!

    云绾咬了下唇,泪光尚未褪去的乌眸狠狠瞪了他一眼,可恶的狼崽子!

    见她瞪他,司马濯非但不恼,反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,唇角微掀:“皇后娘娘,我并非有意冒犯,实是瞧见那虫子形容可怖,情急之下才唐突了,你可莫怪。”

    话都被他说去了,又做出这副恭顺的样子,云绾还能说什么。

    她只得咬牙,嗓音发闷道:“不怪,本宫还得多谢濯儿出手相助。”

    司马濯拱手:“娘娘客气,儿臣愧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云绾气结,索性偏过脸,不再看他。

    金嬷嬷见状,似明白了什么,上前一步将皇后护在身后,正色对司马濯道:“三殿下,时辰也不早了,您该出宫了。”

    她是太后身前伺候多年的老嬷嬷,便是晋宣帝待她都有几分客气,是以面对皇子,金嬷嬷说话也有些许底气。

    司马濯下颌微抬,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宫人。

    脑海中倒是有些印象,幼年去嘉寿宫给云太后请安时,她和另外一个嬷嬷就如左右护法,神情严肃地陪侍在云太后两侧。

    整个嘉寿宫的人,对他从来不假辞色,哪怕他那时只是个失去生母的八岁孩童。

    黑眸划过一抹冷意,司马濯应道:“既如此,那儿臣也不再打扰,先行告退。”

    云绾侧着脸,仍旧没看他:“嗯,去吧。”

    稍顿,她补充道:“那根人参别忘了拿。”

    昨夜宴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说要送他人参补血,总不好食言。

    望着她神情严肃的姣美侧脸,司马濯应道:“是,儿臣回去就让厨房炖了喝。”

    金嬷嬷赶紧朝小桑子使了个眼神:“送三殿下出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