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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高考前夕的最后一个寒假。

    大年初一,迟雪起了个大早,陪父亲一起去乡下扫墓。

    母亲和爷爷奶奶都葬在祖宅后头的山上。他们提着纸钱和祭品,得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上山。到了地方,光是拔杂草擦墓碑,也前后花去半个钟头,两父女大冬天累得满头是汗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收拾好,老迟又马不停蹄给她在坟前铺好报纸。

    他一本正经,千叮咛万嘱咐,只说待会儿磕头的时候一定心里默念、得请爷爷奶奶保佑,高考的时候让她考个好成绩。

    “可那哪是保佑就能保佑得到的嘛……”迟雪小声咕哝。

    但说归说,她到底还是恭恭敬敬磕了头,祈祷爷爷奶奶在天有灵,可以保佑父亲身体健康,保佑他以后不要那么辛苦。

    老迟满怀欣慰地看她。

    半晌,视线一转,看向不远处妻子的墓,却还是忍不住悄悄擦了擦泪。

    而迟雪很快又垫着报纸、在母亲墓前跪好:小女孩双手合十,瓶盖眼镜底下的圆眼睛紧闭着。两条长辫子随着她鞠躬动作、在腰间一坠一坠——她嘴里却似始终念念有词,和母亲有说不完的悄悄话。

    一会儿说妈妈,我很快就要高考,我会考去最好的医学院,未来毕业当个很好很好的医生,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对吗?

    又说我毕业之后想去做手术取掉眼镜。女孩子有一点点爱美的心情没关系对不对?我会自己攒钱,所以,不算……太浪费……对不对?

    很多在父亲面前难以启齿的少女心事,只有在面对母亲时——哪怕只是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都好。

    只有面对那样宽慰又带着爱意的笑容,她才能说服自己,一点一点将心事往外倾吐。

    但“说”到一半,她忽然又飞快掀起眼皮看了眼父亲。

    发现他没有看这边,这才在心里小声地补充了一句:

    【还有,妈妈,我有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了,真希望有一天能带他来见你啊。】

    她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,却不知不觉、脸都红透。

    甚至于一句还不够,于是想了又想,一句又一句地补充。

    【真希望他也喜欢我啊。】

    【如果不喜欢,至少也不要讨厌。】

    【他真的很好,是看起来有一点点……冷冰冰,但是其实很温柔很尊重人的男孩子,我觉得他特别特别好。】

    【妈妈,所以,可以的话,请你也要保佑他平安健康啊——保佑他快快乐乐。】

    【希望他心里不要再有不开心的事,希望所有他爱的人都爱他。】

    ……这个愿望。

    或者说,很多很多个愿望组合起来的祝愿,在并不遥远的十几年后得以实现。

    不过,当然那也都是后话了。

    彼时的迟雪,连在心里承认这件暗恋小事也觉得羞怯,脑子晕晕乎乎。

    这股后劲亦一直持续到第二天,他们去舅舅家吃饭。

    席间,男人几杯白酒下肚,又顶着张猴屁股似的脸冲迟大宇阴阳怪气,说是女儿大了就去嫁人,读书读来读去,也不过是赔钱给别人家养老婆,何必把家底都耗光了;又说如果有钱供女儿读书,不如把钱凑出来还他。

    “本来就欠了一屁股债,还劳心劳力供她读书,你图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们小雪她、她会读书的嘛,成绩也好——”

    “成绩好有什么用?!我跟你说,我们乡下隔壁家那个女儿,也是十九,孩子都两岁了,刚做完月子就去深城打工,一个月能汇个三五千回来补贴家用。你呢?你养了这么多年,收回点成本没有?”

    “别说了、你别搞得孩子不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不开心?孬不孬啊你,她一小孩还要我们大人迁就?”

    男人笑道:“姐夫,我姐要是还在我也得这么说,你这辈子就是太受女人管了,大的管完了,现在小的都能管你了是吧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迟大宇一向不擅和人争执,没说几句就熄火,每次都只有哑口无言的份。

    却不想两父女一不说话,男人反倒愈发来了劲,又扭头来打量迟雪——那眼神实在不像看自家的外甥女,反倒是像看某种货物。

    “看看你女儿,长得也还凑合,干脆收拾收拾嫁出去。到时候你还能收个万把的彩礼……呐,别说做亲戚的不提点你啊,我认识一个男的,大老板,家里搞矿的,他那个儿子就不错,长得黑壮也挺结实,跟你女儿互补……”

    或许是因为人到中年,靠承包工程暴富,做舅舅的,钱袋鼓了,底气也足。

    每次迟家父女过来吃饭,少不了被指着鼻子说教一番,又或是拿着他们欠钱的事反复开涮。平时迟雪也都忍了。

    但唯独那一次。

    不知哪来的勇气,她竟忽然“腾”的一下站起身来,沉着脸走进表妹的房间。

    没多会儿,竟拿了把美术剪刀出来,当着众人的面,“唰唰”两刀,便剪掉了两条辫子的发尾。

    头发虽只短了一小节,但毕竟人人都知正月剪头是个什么“寓意”。

    舅舅死盯着她,脸色由红变白,由白变红,眨眼间闪烁了几个来回。

    末了,他猛地拍桌而起。

    也不顾舅妈连拖带拽的阻拦、伸手就要来打她耳光。

    “反了你了!”

    男人高声叫嚷。

    “他/妈的,欠了老子的钱调子还高是吧?你有本事你就自己赚钱你别去借,一个抱来……你推我干什么?迟大宇,好啊你,我姐不在了,你还当自己是个人物是吧,你还敢跟我动手了!”

    “臭丫头有本事别走!你给我站住!”

    任他再怎么在背后喊,满地狼藉,摔东西的声音响彻不绝。

    迟雪却是个十足有骨气的闷葫芦。

    平时好声好气,真来了脾气、谁也拽不住,哪怕是迟大宇,那次竟也没能挽留住她。

    她一语不发,低着头,愣就那么靠着双脚走,从中午走到晚上,从乡下的舅舅老家走回城。

    直到看见路边终于有开着的商店,她这才走进去,花五毛打电话,给迟大宇报了平安。

    电话里父亲叹息不断,说毕竟是欠了人家的钱,他还得给人赔礼道歉,没办法赶回来陪她聊天开解。

    她听着听着,心里的火气逐渐变成愧疚。

    想到父亲陪着笑脸卑微低头的样子,眼泪“啪嗒啪嗒”往下掉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”那三个字却似乎卡在喉咙口,怎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“我会读书。”

    她只是反反复复,哽咽着说那一句:“我会读书,爸,我要读书。我会读书然后养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爸爸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挤时间赚钱,我就算读书也会赚钱补贴家里……”

    “傻孩子。”

    迟大宇这次却打断她,半晌,轻声说:“那不是你要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爸爸是吃苦的命,但你不是。小雪,你有你自己的人生,爸爸……要送你往外走,往上走。”

    父亲那边的背景音嘈杂,似乎还夹杂着舅父愤愤不平的叫骂声。

    但电话里,他仍然还是笑着,说好了,小雪,爸爸知道你受了委屈,但这都不是你的错。你自己回家,早点洗澡休息好不好?爸爸等下给你带外婆做的糯米饭吃,明天早上就能吃到了。

    “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。”

    迟雪明知这只是安慰,亦只能流着眼泪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再往前走,她很快找到邻近的公交车站,坐上公交车。

    却不知怎的,并没有坐回家的九路,而是坐了直达市中心的六路。

    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。

    下了车,走到望天苑附近时,她忽然感觉脚底下一轻——低头看,却原来是之前廉价促销时买的靴子、鞋底已然在“暴走”过后分离成两块。

    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脚底下的异常,只得死压着脚步往前走。好不容易找到附近一个花坛边的垃圾桶,小心翼翼撕下鞋底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她正看着这一高一矮的两只靴子发愣。

    “哎。”

    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。

    她回头看,解凛穿着白色的长款羽绒服,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不远处——他似乎一直都偏爱白色,连围巾也雪白。

    只是从前她看,只会觉得他从头到脚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姿态,如今却觉得,莫名有些“巨人版”雪团子的可爱即视感。

    尤其是他似乎等困了,下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,只露出两只懒洋洋的眼睛。

    那眼神望向她,她悚然一惊,下意识要把手里寒碜的靴子藏到身后。

    他却已然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,又低下头,似打量似观望的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“小老师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“你迟到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迟到?

    迟雪一愣。

    呆坐着想了好半天,才反应过来好像自己确实是答应过,初二那天走完亲戚就回来给他上课。

    但——那不是建立在坐车回城的基础上吗?

    她尴尬又无措,支吾了半天不知怎么解释现在的处境,还在心里抓耳挠腮中。

    解凛却已在等待的间歇打了不知多少个哈欠,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。等了半天,看她还没有说话的打算,索性又直接问她:“鞋码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“你穿多少号的鞋。”

    他三言两语问到鞋码,丢下句“你在这等我”,随即便把自己脖子上还带着余温的围巾留给她捂手,扭头离开。

    这么一走,就是半个多钟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