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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果说每个人的出生和离开都有宿命使然的必然在支配。

    那么梁怀远相信,自己这一生的“重生”,必然始于那一天:

    那一天。

    他时隔数年彻底告别医院,腰上还挂着白色的布条——就在几个月前,最疼爱他,也因此在七十高龄仍然不得不四处讨生活的爷爷,在一场车祸中离世。

    送菜的三轮车被撞得变形,老人家如破碎的布娃娃般被轻易折断。

    然而肇事者却是个同样贫穷的货车司机,掏遍全身家当,甚至凑不够办一场完整丧事的钱。

    到最后,还是迟雪出面,出钱,才将一生凄苦的老人家体面地送走。

    而后来她又提出,希望可以代替爷爷继续照顾他。

    “你爸爸……帮助我很多,但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,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来,他是解凛的战友,也是我的……朋友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所以小远,我和小解哥哥已经商量过了,你来我们这好不好?以后我们会把你当做亲弟弟一样对待。以后我和他会照顾你,会看着你长大成人,成家立业,我们就是你的亲人。”

    他们曾因一句“天使姐姐”而结缘。

    后来的半生,她果然都如天使一般出现在他苦难的生活里,哪怕他淤泥满身,她仍然愿意大方地伸手搀扶他一把。

    但尽管如此。

    尽管他相信姐姐的话,相信他们待自己的好,却仍然怀揣着满腔的不安。

    因为自己不知何时就会倒下、成为他人累赘的身体。

    也因为自己从未踏足过这样豪华的公寓,穿过体面的衣服。

    可那一天,当他走进望天苑的公寓。

    是一路送他过来的小解哥哥轻轻推他肩膀,说傻站在这干嘛。

    “送你过来不是来做客的,以后就住在这里,房间早就收拾好了。”

    解凛说。

    一贯淡淡的语气。

    手上却如安慰一般,轻拍了下他脑袋。

    他于是鼓足勇气走进去。

    那年时韫才刚满周岁,地上到处都铺满防摔的海绵垫。

    她戴着喜气的虎头帽,穿得像个肥美的小红粽子,颤颤巍巍,在迟雪不住拍着手的引导下学走路。

    迟雪听见开门声,扭过头来看,一时分了神。

    正“指挥”解凛去给他拿些吃的垫垫肚子,不知不觉,却忘了鼓掌。

    小粽子没了指挥,立刻走得歪歪扭扭,眼见得就要摔倒——

    但还好。

    “……呀!”

    在摔倒之前。

    她已坚持着走到他身边、也是原定的“终点线”。

    随即,如藕节般、肥得一股一股的小手,便又顺手抓住了他的裤脚。

    她开心地仰起头来看他。

    “呀、呀!”

    那胖得五官都被挤小的脸蛋,仿佛写满了“得意洋洋”。

    ——危机堪堪解除。

    却只把一前一后、一对新手父母吓得险些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解凛在他身后。

    装作若无其事地放下已伸出“挽救”的双手,默默整理表情。

    而迟雪勉强安抚住自己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,深呼吸。

    本来都已经调整好心情。

    结果冷不丁和解凛四目相对,看出他眼底难得的慌乱情绪,又顿时忍俊不禁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新手父亲不自在地轻咳两声。

    随即径直走到她身旁。

    “小远,时韫她很喜欢你啊。”

    而她说。

    拍拍蹲麻了的双腿,扶着墙壁想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解凛方才没能及时伸出去扶女儿的手,却刚刚好在这时扶住了她的手臂。

    她于是就这样自然地,把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靠在丈夫身上。

    边按着腿,又看向眼前那一大一小、莫名变了“连体婴”的两个小孩。m.

    半晌,

    “……时韫看起来,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迟雪笑着向小远确认:“她嘀嘀咕咕,大概在说要你抱呢。”

    梁怀远一愣。

    这才反应过来,手忙脚乱,将脚下喜庆的小粽子抱起。

    瘦弱的手臂上布满输液残留的青紫和细密针孔,其实并不大有力气,无法将她抱得很高。但仅仅只是抱在怀里,也足够她笑得很开心。

    于是这一抱,就是十五年。

    直到很久以后。

    也许解时韫自己都已经忘记,也不太可能记得自己连话都不太会讲、走路都走不稳的“小粽子”时期。

    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多么喜欢他,只知道自己是多么讨厌他的虚伪和从容。讨厌他的知世故而世故,讨厌他总在所有人面前“抢风头”。

    但他却一直都记得。

    那时年少,心有惴惴。

    他曾拼命地想要寻找自己和这个家庭的连接,寻找不会被抛弃的理由。

    但其实回首再看,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,那个理由已经存在。

    ——他从此决意要做她遮风挡雨的伞,铺路的石,承重的桥。

    如鹤的报恩,从她的父母手中接过她,他要做她永远的兄长。

    一程接一程,十里又十里的相送。

    他要亲手,把她送到平安无虞、唯有喜乐的未来去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然而解时韫却并不知道他的想法。

    她唯一知道的,只有哥哥亲口告诉她,他是真的生病了。

    明明看起来什么都能做到的哥哥,原来也并非她想象中的无所不能。

    她想为他“分忧”。

    但想来想去,最后想到的唯一办法,也只有拼命读书。然后——

    “未来我要当医生,特别特别伟大的医生。”

    解时韫说。

    只可惜,这句话说出口,就连一向最疼爱她的解凛,也忍不住露出迟疑的神情,继而下意识侧头看向妻子。

    两人对了个眼神。

    无言之中,却都充满“这妮子怎么突然转性”的疑惑。

    更何况,这能培养出“特别特别伟大的医生”的医学院,也不是谁都能考的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不喜欢当医生吗?”

    迟雪怕伤了自己学渣闺女的自尊心,亦只得拐着弯子问她:“难道是想和妈妈一样,继承外公的……诊所?”

    “才不要呢!”

    而她马上摇摇头,“我才不要每天都坐在诊所里,可闷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