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    陈之华一向擅使这种心理战术。

    通过暗示和话语威胁的方式,迫使对方在惊惧下自露马脚。

    过去的五年里,或者说,过去的半生里,他正是这样无数次恫吓着掌心那只怯怯发抖的雀鸟,于是理所当然的,他亦认为雀鸟的孩子应当重蹈覆辙,乖乖投降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然而事实上。

    与他无声“对峙”良久的迟雪,最终却并没有对这通电话多做评价。

    只是在挂断电话后向周围人摊摊手,又摇头道:“他一向都是这样的。这次和上次不一样,一开始就有警方介入,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复又看向身旁的解凛,轻握了下他的手。

    却冷冰冰的。

    她眉头微蹙,习惯性拿两只手去捂热。

    此刻,偌大的酒店房间里。

    亦只叶南生、解凛与迟雪,再加熟悉的大波浪与薯片仔两人。

    年长的几个知道此行凶险,或站或坐,都是心事重重。

    也就只有两个小的,为了缓和气氛——大概率也是为了安慰自己,闻言又忙摆手道:“是啊是啊,绝对没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一个说:“地方我们已经去看过百八十回了,该有的火力配置都早安排上,因为有长官的行动命令,这边的同僚都特别特别配合,绝对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一个说:“而且有头儿在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背在身后的手被大波浪掐得快出血,薯片仔的后话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大波浪却表现得像个没事人。

    一脸正色,又扭头看向解凛。

    “头儿,别听他乱扣帽子,长官很重视这次行动的。还专门点名、派了深城的方警督全权负责这次针对陈之华的缉捕任务,方警督人特别nice,资历也很这个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,又举起大拇指。

    “之前还破过不少大案,是绝对的实干型大佬——今天是因为有个很重要的会所以才不在的,一个特别可靠的大前辈。”

    解凛过去在警校时已听说过此人,知道她所言非虚,闻言点头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,却又忽然问她:“老头儿这几年身体还好?”

    “都好、都好。”

    而大波浪腼腆一笑:“就是常念叨你,他老想让你回来。”

    解凛:“……”

    当年是他头也不回离开,又怎么可能真的“来去自如”,真当上级是摆设么?

    只不过五年不见。

    到底也是跟着老头儿在上头混了五年,大波浪显然在为人处世上成熟不少,说话做事面面俱到。

    察觉到自己似乎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,连忙又补充:“他是说,明面上没有就算了,私下里总要来看看他嘛。何况他也不是天天在警队,等到过两年退休,假更多着,老念叨着说要你陪他钓鱼呢——”

    话落。

    旁边的叶南生却像是被提醒着想到什么。

    一扭头,看向自己这位反应始终冷淡的堂弟,又开口道:“忘了跟你说,今天奶奶也来了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。

    你都知道主动关心千里之外的所谓“老头儿”,近在眼前的亲人,是不是也该关照一下?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毕竟,是我跟她说过你会来,所以她才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奶奶也快九十了,之前病重,身体这两年才好些,出一趟远门不容易。我是不准备让她后天到场,太危险了。但人都来了,你至少去见一面。”

    从小到大。

    为了讨好家人,得到夸奖,他习惯于虚伪奉承、假言假意。

    然而,这份讨好中又到底掺杂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爱,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知道奶奶对你很愧疚,解凛,她也一直很想你,很想见见你……和迟雪。”

    突然被点了名。

    迟雪一直在旁听着,此时却亦忍不住有些好奇,接话问道:“奶奶?”

    解凛此前从没着重跟她提起过其他的家人。

    尽管决定结婚前那一晚,他们有过一整夜的促膝长谈。

    解凛说了自己的脸盲症,说了自己的过去,但对于那些家人和往事,他始终还是讳莫如深,一笔带过。

    也因此,她对于叶家的印象,多都还停留在多年前从叶南生那里听到的“八卦”。

    追溯到最近,也就解凛随口提过一句,自己此前已因为她的关系向叶家低头,甚至回过老本家一趟。因此,她疑惑双方之间的关系究竟软化到哪一步也实属正常。

    叶南生闻言,却似乎瞅准时机,瞬间知道了该从谁那里下手:

    俗语有云,水滴石穿。

    撬不开顽固的石头,就去挽一捧清水。

    而迟雪就是他要攻破解凛的最佳突破口。

    “是我跟他的奶奶,叶家人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亦好声好气地回答:“她专门过来,就是想要见一见解凛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她知道我……和你‘订婚’?”

    “她知道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是假的。

    知情者都知道是假的。

    希望它是真的的人,也许全世界只有一个。

    叶南生面上却仍然笑着:“她不仅知道,而且这几年来,说实话,包括这个航运费的事上,也是奶奶出了不少力,不然不可能能压下其他股东的非议。”

    “除此之外,不仅是一直关照解凛公司的生意——就连当初解凛让我找侦探满世界找你,这个人脉,也是奶奶找人去联络的。这几年,她有心想要弥合一下双方的关系。”

    在这一点上,他并没有一句谎话。

    但话也终究只能说到这地步。

    “老人家活到这个年纪,总是见一面少一面。她终归是做了不少事,也付出了不少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你如果有心,也有空——迟雪,解凛不愿意去,那你就代替他去一趟吧。她只是见到你,应该也会很开心的。”

    当然。

    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他的小算盘:毕竟,按照解凛的脾气,如果迟雪去了,他压根就没有不跟去的道理。

    叶南生说完,甚至还想再给自己这算盘上稳加几个砝码,不料很快却被一通生意上的电话叫走,离开了房间。

    紧接着是还有事在身的大波浪和薯片仔。

    偌大的酒店房间里,转眼只剩下夫妻二人。

    解凛原本还想当做无事发生,先去看看叶南生确定好的所谓场地。筆趣庫

    却不想迟雪实在是个实诚孩子。

    思虑再三,又冲解凛拍拍胸脯,说:“那我一个人去楼上看看那个老太太吧、去给老人家道个谢,你在这里等我一下。”

    毕竟。

    从刚才的反应里就不难判断,解凛实际上是不想去见叶家人的。

    ——她并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解凛在他的底线问题上一再退让。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?”

    解凛却仍旧眉头紧锁,拉着她不放。

    嘴上没说不让去。

    动作里倒是一览无余。

    “我只过去给人家道个谢。”

    迟雪只得无奈的笑:“而且,五年了,我知道在找我这件事上,叶家花的钱确实不少。我在陈之华那里,也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而且……其实我也想着,结婚这个事,多少要通知家里人的。我前脚跟你结婚,后面又跟叶南生走过场,怎么都不好交代。”

    “交代?”

    解凛说:“我们从来没必要向叶家人交代。”

    不是你或我。

    是我们。

    在这件事上,他划领地的意识倒是空前敏感。

    究其原因,大概也是他自己都控制不住,每每一碰到叶家的事,恍惚间,就又会回到多年前、那个因被赶出家门而手足无措的、小孩子的状态。

    他分不清这是讨厌还是逃避的情绪。

    尤其是因为陈之华的事,因为迟雪身处危险之中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以来,他的精神本就始终处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。

    换了旁人,或许早都被他冷脸吓住。

    只有如今的迟雪却丝毫不受影响。

    反而语气里,甚至带着似有若无的安慰意味。

    “嗯——但是也不算交代吧,只是我不要你为了我欠人家的人情,”迟雪说,“他们欺负小时候的你,我也不要你为了我原谅他们,我也和你一样不原谅他们。但解凛,我只是不想你因为我、以后也觉得是欠他们的。我不喜欢别人拿我来威胁你,软刀子硬刀子都不行。”

    她只是不爱说话,不代表记性差。

    那些大雨滂沱里被赶出家门,被迫向一个个冷言冷语的所谓亲戚磕头道歉的过去。哪怕只是听旁人说的,但关于他的事,她从来都牢牢记得。

    也因此。

    她永远不要解凛为她再低头。

    “毕竟,人情债嘛,”她笑着伸手,又摸了摸解凛的脸,“最怕就是牵扯不清了,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,不能利滚利滚下去吧。所以,我想去见一见,见完了,很快也就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语毕。

    她一副已然做好准备的表情,深呼吸完,起身就准备上楼——这回为了配合警方,他们一众人等,包括叶家来的老太太,以及叶南生的父亲方进,都住在这座叶氏名下的五星级酒店中。

    老太太年纪大了,爱清静,据叶南生说,回回都住顶楼的套房。

    然而她才刚起身,人还没出门。

    解凛又追上来,自然地牵住她手。

    “一起去。”

 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“怕她凶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会吗?”

    迟雪脸上写满怀疑。

    听叶南生的语气,明明老太太这几年态度都很柔和才对。

    解凛却并不往下解释。

    只是如旧握住了她的手,说:“总之我们一起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而迟雪也是上了楼才知道,所谓顶层,只有一间比别的套房要宽敞数倍以上的总统套房。根本专门就是为了老太太准备的。

    两人摁下门铃,是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开的门。

    迟雪正犹豫要称呼对方什么,解凛已然在旁淡淡开口,喊了一声:“陈嫂。”

    被称作陈嫂的女人,是叶家几十年来的住家保姆,专门服侍叶家老太太的生活起居。

    认出来人竟是久未见的小少爷,她显然很是惊喜。

    不等解凛表明来意,她赶忙招呼两人进门、倒了茶水,又转身去叫叶家老太太:这时正是老人家焚香冥想的时间。

    也因此,声音没能及时叫来老太太,倒是叫来了另个太太——迟雪坐在沙发上,怔怔看里间的另个卧室门打开,探出一张陌生的脸。

    但细看却又不算陌生。

    迟雪看看解凛,又看看对方。

    尤其是鼻子嘴巴,是看得出又血缘之亲的长相。

    那女人生得模样端方,身材高挑,简单的浅灰色丝缎睡衣上身,亦穿出莫名的雍容感。眼神却不客气地看向解凛,长时间的打量过后,又转向迟雪。

    然而只一眼。

    那眼神中的意味却又莫名微妙起来:仿佛竭力在她脸上找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你以前,”末了,只径直抛下一句,“读书的时候,是不是戴眼镜?”

    “……啊,是,您是?”

    迟雪求助的目光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解凛。

    只不过,却还没等到他开口。

    “你是迟雪吧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倒已先准确叫出她的名字。也利落干脆,转而自我介绍起来,纤长手指指着自己,“我是南生的妈妈。你——该叫我妈妈,还是姑姑?”

    迟雪被她问得一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