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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解凛记忆里。

    事实上,他有印象的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人脸的辨认出现问题,大概是在十岁左右。

    那时正逢中秋宴前夜。

    叶家人自北城发家,财力雄厚。又一向自诩书香门第,循规蹈矩。

    因此每年逢中秋端午等一众传统节日,必会聚集来自两岸三地、甚至各大宗族和分支的亲朋戚友,大摆筵席。

    而他的父亲叶振宗,作为老太太膝下唯一的亲生子,本该是宴上的话题中心人物,却不知怎的,那一年,竟和妻子一起、胆大妄为放了老太太的鸽子——一个去和“太太团”乘游艇出海赏月,一个彻夜不归、翌日失踪。

    无法,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被老太太接去。

    又代替父亲,和父亲的养兄堂姐等一众长辈坐在一处,过了极不自在的一次中秋。

    一直等到宴席过半,才被老太太放行,和一群亲戚家小孩一起,由那时年纪最大的“南生哥”领着到外头花园里玩。

    算起来他与叶南生倒是同辈。

    相差也只两岁,但彼此间并不算熟。

    只记得曾听人提起过,叶南生的父亲是在娶了大姑后入赘叶家、后来又被派到南方开拓市场。因为能力突出,业绩屡创新高,因此,叶南生虽是个外戚子,仍给冠了叶家的姓。且和他不同,是个很会讨老太太欢心的孩子。

    两人居一北一南,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。

    性格也几乎南辕北辙。

    因此,很是自然地,孩子堆便由此分为两块:一块,由叶南生带着、在花园里捉迷藏荡秋千。而解凛则独自一人找块空地坐下,准备随便找点事打发时间。

    毕竟他从小就是个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,都能一动不动下五个钟头的怪孩子。

    但这次,才在地上随便画了几格,旁边却又忽的递出来一根小木棍。

    一抬头,竟是叶南生。

    “阿凛,你一个人玩吗?要不要我陪你?”

    他不知何时丢下一群“小伙伴”,又来和孤身一人的解凛搭话。

    两人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,下了一场尴尬而没营养的五子棋。

    叶南生输了也不上脸。

    瞧着似乎是个好脾气的人。

    只是临到要走时,却迟迟不起身。

    反而不知何时,又坐得离解凛近了些。

    “话说阿凛,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平时往手上打的那个,”他做了个插针的手势,忽然发问,“这是什么意思啊?”

    “……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上次偷看到了哦,”叶南生说,“上次我们好几家一起聚餐。吃到一半,舅舅他突然很不舒服的样子,我妈怀疑是吹多了风感冒了,让我去给他送点药。然后我就看到,他躲在房间里给自己打针。打完针一下就瘫在地上了,还一直抽、手和脚都发抖的。看起来好可怕。你知道是什么情况吗?”

    那话里鼓动和怂恿的意味明显。

    解凛只沉默地盯着他,不说话。

    叶南生却一点不露怯。

    反而很快又正色道:“总之我觉得你应该问问大人,或者问一下知道情况的人。应该要给他找医生才对,听说这种事是很伤害身体的,健康课老师应该也教过你们吧?……你可别觉得这些事和你无关啊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,你可是舅舅唯一的儿子,难道不关心他的身体情况吗?”

    “你要勇敢一点才行!舅舅那么疼你,肯定会听你的话、考虑到你的感受的。我们这些外人反而不好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这是身为兄长的叶南生,告诉解凛的第一个秘密。

    却也正是这个秘密,开启了一切不幸的源头。

    数日后,等警方接到举报消息、赶到叶家私宅,叶振宗彼时还正独自窝在房间里醉生梦死。听到楼下嘈杂声传来——或许也是因药效而见着什么吓人的幻觉。警察破门而入时,他已趴在阳台上、下半身悬空,整个人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解凛跟着母亲后脚进门。

    见到那情况,第一反应便是扑上前去、尽全力伸出手。

    他当然是想要救人的。

    “不要过来!”

    “不要杀我不要过来!”

    可是叶振宗看他的眼神却惊恐无比。

    脸色亦灰败至极,只一个劲胡乱嚷嚷着莫名所以的怪话。

    又挥舞着左手、拒绝所有人的靠近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错了,不要过来、不要过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救我,救救我,我给你钱全都给你!!”

    在死亡的最后一刻。

    叶振宗到底看到了什么,这是无人能够解答的谜题。

    在场的所有人。

    那一天,扑上阳台帮忙的也好,紧急联络救援的也好。楼上楼上,亦都只来得及捕捉他径直向下坠落的残影——

    “爸!!!”

    咫尺之距。

    少年徒然地伸出手去。

    那张惊恐的脸,却就那样永不褪色地刻在他眼底。

    高大的、可靠的、曾经像是无所不能的父亲,如一块残破的布,没有翅膀的小鸟或蝴蝶,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落地,嘴角、身下、目之所及的地方,都不受控制地沤出斑驳鲜血。从一点点,到一大片。

    佣人们尖叫、母亲哀嚎哭泣,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
    而他仍僵硬地伏在阳台上,不敢置信地向下看。

    那双临死仍不愿闭上的眼似乎还圆瞪着。

    不甘心的,永远怨恨地瞪着他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从那天以后。

    仿佛是一种诅咒。

    他开始逐渐记不住别人的脸: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每一个五官都清晰,却无法准确地拼合在一起。

    如果不依靠服饰、发型、味道和独特的习惯辨认,他甚至会把跟在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弄混。

    最初,是把一周来一次的钟点工,认成住家的保姆顾嫂;

    后来变成认不出服饰相似、同样一身缟素的母亲和姑姑。

    再到后来,老太太要求他原原本本说出来事情的经过,要他证明自己是被人“唆使”。但在一群同样黑西装的少年里,他甚至也认不出哪一个才是叶南生。

    只能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,最后,被愤怒的姑姑一把推倒在地。

    “你杀了你爸!你害死他还不够,你还想害死我儿子!你才多大……心为什么这么毒!这么小就知道栽赃陷害,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叶家的孩子,你就不配做我们叶家的种!”

    种种控诉,不计其数。

    他成了人见人骂的小杂种,狼心狗肺养不熟的狗。

    亦不得不随后离开北城,又被迫改名换姓,狼狈地去往南方。

    父亲留下的数以亿计的财产,在老太太的安排下,除了提供不动产和基本的出行需求外,其余都转而以信托基金的方式,在成年前,每月供给他两万元的生活费用;成年后,则需要向基金会呈递申请、来继续获得部分财产的合法转让。

    而他的母亲薛蔷,则被要求严格按照婚前协议,不得分走属于叶家的任何财产。

    昔日的富家太太,一夜之间如丧家之犬,被扫地出门。

    一无所有又出身贫穷的她,后来四处求告无门,几乎沦落街头。

    贫困交加之际,只有少年时青梅竹马、后来又做了缉毒警察解军向她伸出援手——她也许是被感动,也许是“别无选择”,最终与解军结为夫妇。

    至此。

    如一个被两边来回踢的皮球。

    解凛既不被叶家所接纳,也无法得到母亲的谅解,终于到最后,成为了所有人都不愿意接手的累赘。

    在陌生的城市。

    他没有家。

    没有亲人。

    没有朋友。

    压力之下,脸盲的症状也开始越来越严重,甚至影响到他在学校的日常生活。

    即便他改名换姓,彻底脱离叶家,想尽可能低调度日。

    但在新的学校,还是会因为无法认出同学老师、经常被指责为目中无人。也因为从不参加班级的任何社交活动,被人说是傲慢、不服管教。

    最终滋生出无法避免的校园暴力。

    孤立。冷嘲热讽。排挤。

    最初的忍让变成忍无可忍。

    忍无可忍之后便是爆发——

    他甚至都记不清,自己第一次动手是在什么时候。

    或许是那个面容模糊声音却刺耳的同桌,又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,上次在街上碰到为什么不打招呼;

    或许是年级里一贯称王称霸的隔壁班老大拦住他,问他是不是有妈生没妈养,没长眼睛,连认人都不会。

    “解凛,你是叫这名儿吧?人都认识你,你不认识人?”

    “哑巴了,长这么高以为自己挺能是不是?上次让你买水为什么不去?”

    “说话!”

    “一看这嘴脸我就恶心——还瞪我?你什么意思?转校来的,以为自己背景很牛B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我看你就是欠打,他妈的装给谁看,以为人妹子就喜欢你这种是不是,今天就给你上一课……”

    课桌翻倒在地。

    尖叫声陡起。

    慌乱中,不知是谁喊了一声:“新来的打人了!!快去叫老师!快快快!”

    一语落地。

    逃的逃,跑的跑。喊老师的喊老师。

    还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,趴在门框上、争相往里看。

    解凛却仍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,看向地上捂着鼻子鲜血狂流的少年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一战成名。

    只不过代价是被严肃警告、记过,留校察看一年。

    他的坏脾气自此传遍了整个初中,之后伴随他一直到高中。

    有人慕强而攀附他,自然就会有人视他为校园里的不安定分子。

    不过,至少自那以后,人们似乎开始可以忍受他的“轻慢”。

    可以忍受他看人时永远只轻飘飘一眼、不停留也不曾用心去记。

    目中无人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象。

    很是合适甚至天衣无缝地掩盖了他的“缺陷”。

    而那时,唯一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,也只有老解。

    在第三次和解凛擦肩而过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。

    老解专门找到了他,并和他说了个不知真假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我有个朋友,当初出任务的时候倒大霉,脑袋被人一颗子弹直接横穿过去,”老解指着脑门,说得煞有介事,“脑子都给打穿了,场面特恐怖。但也多亏医生尽心尽力,最后竟然真的把他救活了。醒过来之后,别的屁事没有,就一个毛病,不认人。”m.

    “……所以?”

    “所以什么所以,小兔崽子,年纪轻轻别这么阴沉。”

    老解搂过他的肩,用力拍了两下,“我是想告诉你!不认人算什么大毛病?人近视眼不也还过日子么,近视几千度就不活了?何况你眼睛视力又没有问题,只是脸盲嘛。认不出他的脸,还可以认衣服、认发型……办法总比问题多。我那战友现在不还活得挺好的?——人缘还挺不错呢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人活着。”

    老解说:“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就不怕有什么能把你难倒的。”